新未来从我们这代开始

9月19日，一名朱拉隆功大学的学生在王家田广场上的集会上，朗读了一份名单。“请你们记得这些名字，他们都是我们在军中受到迫害而死去的兄弟。”在7个月前，一名泰国陆军士官长，独身袭击了位于泰国东北部的呵叻市的军事基地军械室，带走大批军火。随后他走入呵叻市的购物中心Terminal 21进行无差别扫射，造成包括他在内的27人死亡。

至今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名军人经历了什么。

军队在泰国的政治生活中是绕不过的存在。1932年的人民党政变结束了君主专制的政治，却也让军队获得了干预国家政治的正当性。而伴随着美国扶持的反共浪潮，军队和王室再一次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在军队借助外国援助和技术官僚以高度市场化、快速工业化的力量发展经济的情况下，泰国从50年代到70年代一直保持每年近7%的GDP增长，甚至到80到90年代还保持平均每年6%的增长。但掩藏在快速发展背后的，是农村的日益凋敝和贫富差距的不断增加。

这样的情况下，不仅大型的财团和商人乐于和军方与王室互生共荣，甚至王室和军队自己也利用结构性的优势攫取暴利。而地方性财团通过地方绵密的政商关系网络进入国会，其带来的国会的贿赂、贪腐问题，反而成为军队通过军事政变推翻民选政府的理由。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泰国没有任何一部宪法的存续超过十年，甚至有的不到一年被废除。

2017年，巴育领导的军政府大力推动下通过的，已经是泰国第20部宪法。

1977年，陆军上将江萨·差玛南（เกรียงศักดิ์ ชมะนันทน์）担任总理，他与继任的炳·廷素拉暖（เปรม ติณสูลานนท์）共同开始了泰国半民主化的时代，尽管逐渐开放众议院选举，但总理和参议院却始终维持非民选的状态，而军事预算更逐年增加。1988年，差猜·春哈旺（ชาติชาย ชุณหะวัณ）领导的泰国国民党在选举中胜选，在国会推选下就任总理，是泰国1976年来第一位民选总理。一方面差猜积极推动民主改革，缩减军队权力，但另一方面，差猜和差猜内阁也不断爆出贪腐丑闻。

于是，军队以此为借口，在部分曼谷的商业集团的支持下发动政变，组成国家维持和平委员会（คณะรักษาความสงบเรียบร้อยแห่งชาติ）代替民选的文职政府，任命萨哈联盟集团的董事长阿南·班雅拉春（อานันท์ ปันยารชุน）担任总理。1992年，苏钦达·甲巴允将军（สุจินดา คราประยูร）自行委任为总理，点燃人民怒火，在首都曼谷爆发激烈抗议，而军方则直接使用军事武器血腥清场，造成至少52人死亡，34人失踪。随后，普密蓬再次介入调停。经过普密蓬的调停，声望跌至谷底的军队被迫退出政治前台，再次由阿南担任总理主持大选，并制定1997“人民宪法”。

不过，即使军队退出前台，却并未在泰国政治中隐身，反而通过各种方式隐秘地参与政治，例如自二战后就一直存在的内部安全行动司令部（ISOC），屡屡涉及各类社会事件，不受限地扩充权力和职能。而泰王自1973年介入调停以来，就获得了远远凌驾于宪法以上的权威。纵使泰王把日常政务交由政府及官僚处理，以符合“立宪”要求；但他亦在军中扶植亲信，委托他们以代理人身份参与政治事务，与政府和官僚之间进行互动，甚至在国家巨大政治危机之时直接介入。

但即使是这一切也并不持久，2006年军队推翻他信（ทักษิณ ชินวัตร）政府，重新回到台前，1997年宪法也遭到废弃。通过主导2007年宪法，军队进一步完成了深层政府的建构，其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主导宪法法院。

1997年宪法设立了宪法法院解释宪法。2006年政变中，宪法法院被解散由宪法委员会（คณะตุลาการรัฐธรรมนูญ พ.ศ. 2549）代替，在2007年宪法中又被重新设立。由于现任法官都是军政府提名或留任，2007年重建的宪法法院在判决上几乎一面倒地偏向军政府，俨然成为深层政府的司法代理人。而ISOC也获得进一步的扩充，军政府将之改造为类似于美国国土安全部的机构，合并了部分国防部、警务和内政部的职能，由四大军区的指挥官、各省重要军官与陆军总司令直接担任主管。

深层政府的完成给了军队政变的底气，同时也给泰国政局增加了新的变数。2011年，为泰党在大选中取得压倒性胜利，由英拉出任总理。2013年，民主党的素贴（สุเทพ เทือกสุบรรณ）组织人民民主改革委员会（กปปส.），上街抗议英拉政府，英拉宣布解散众议院举行大选，但大选因为示威并未在同一天结束投票。因此，2014年3月12日，宪法法院判决选举无效，并于2014年5月7日，判决英拉因滥权而被自动解职，许多人称之为“司法政变”。

随后，陆军总司令巴育（ประยุทธ์ จันทร์โอชา）以街头迟迟未结束的骚乱为由，援引拉玛六世颁行的《1914泰国戒严法》宣布戒严，并成立维持和平与秩序指挥部（กองอำนวยการรักษาความสงบเรียบร้อย）代替警察执行戒严令。并在5月22日，在看守政府明确表示不愿意辞职时，扣押了参与会谈的红衫军、为泰党、人民民主改革委员会、泰国民主党代表和看守总理，宣布夺权，中止2007年宪法并强行解散泰国众议院，成立国家和平秩序维护委员会（คณะรักษาความสงบแห่งชาติ），由巴育自任主席，随后普密蓬按照刚刚通过的《2014临时宪法》任命巴育为总理。

2015年，在军队的直接组织下，泰国开始了新一轮的制宪工作。泰国农业大学的客座教授玉·多纳瓦尼克博士（ดร. เจษฎ์ โทณะวณิก）曾被命令参与第一次宪法草拟工作。2017年的一次座谈会上，博士回忆起当时的经历表示，“不只是宪法草拟委员会（CDC），国家立法大会（NLA）里面也有很多军人。你会想说宪法跟军人有什么关系？但后来你就会知道，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们想统治久一点’。我就不说他们是谁，或是之后这些人会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你们，我们在当时的所承受的那些，他们当时如何要求我们在宪草中写进什么，删掉什么，然后又因为某些原因，把它否决掉了。”

不仅是军队，新任泰王也直接参与到制宪工作中。刚上任的拉玛十世，直接要求军政府在新宪法中“确保并扩张皇权”，不仅将原定的国家紧急状况下由总理、国会议长等召开联席会议改为由国王自行决定，同时删去摄政王在国王不在国内时代行国政的规定架空枢密院。此外，军政府通过《皇家财产法律修正案》，使国王可任命皇室财产管理局（สำนักงานทรัพย์สินส่วนพระมหากษัตริย์）主席，完全控制皇室财产。更重要的是，拉玛十世不仅扩编了直接由王室指挥的国王卫队，还要求军政府新成立了约有1,600多人的特警部门警队，负责保护皇室、进行情报搜集、追捕诽谤皇室者等警务。

军政府自然乐于借国王扩权之际借保护王室之名铲除异己，据非政府组织统计，从2014年政变开始，军政府至少以“亵渎王室罪”起诉了50多人、传唤了1300多名社运或人权运动者，移送至军事法庭的案件更高达1,600多件。反对军政府政变的示威组织者Jatupat Boonpattararaksa（จตุภัทร์บุญภัทรรักษา）就因2016年在脸书分享涉及国王拉玛十世过往三段婚姻的报导而被逮捕，以刑法第112条及“电脑犯罪法”，“轻判”2 年 6 个月。2014，有五名孔敬大学学生因为在巴育面前高举好莱坞电影《饥饿游戏》的抗争手势遭到拘捕。以大专生为主轴的民间组织“新民主运动”（New Democracy Movement）成员，和“我们要选举”（We want to vote）等抗争者一样，陆续因为参与反军政府的集会、呼吁民间杯葛修宪公投、恢复正常国会选举等活动，被军政府以“煽动罪”、“参与公众集会罪”、“违反公投法”等理由逮捕起诉。

在政变2年后，军政府公布了宪法草案，明订参议院250席议员须由军官出任或经NCPO筛选产生，并在同年8月举行的全国性宪法草案公投中，纳入“是否同意总理由参众两院共同选举产生”的议题。该宪法草案于2016年8月在公投中以58%的投票率中61.4%的支持率通过，但因为普密蓬逝世，于2017年4月才正式实施。而军政府承诺的还政于民的大选，直到2018年3月才正式实施，直到2018年12月11日才正式解除政党活动禁令。

为了保留权力，掌握了行政与司法优势的军政府组成公民力量党（พรรคพลังประชารัฐ），提名巴育为候选人，同时以王室不得干政为由，将提名公主的为泰党的卫星党泰卫国党（พรรคไทยรักษาชาติ）裁定解散，最后并两次更换选举委员会委员、解雇与巴育意见不和的委员，千方百计保持军政府的选举优势。尽管公民力量党在这一情况下仍然只获得的115席众议员，甚至不及为泰党的136席，但靠着直接由军政府委任的250席参议员和部分小党的支持，选前才退役的巴育“成功”出任新一届文职政府的总理，而新任的陆军总司令阿披拉·空頌蓬（อภิรัชต์ คงสมพงษ์）是他高度信任的下属和铁杆保皇党。

除了老牌的他信支持者为主的为泰党与由中产精英组成的民主党（พรรคประชาธิปัตย์）以外，未来前进党在选举中异军突起。未来前进党由泰国最大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商三友集团（กลุ่มบริษัทไทยซัมมิท）副总裁塔纳通·宗龙伦吉（ธนาธร จึงรุ่งเรืองกิจ）和法政大学前讲师毕亚卜·森甲诺格古尔（ปิยบุตร แสงกนกกุล）共同创立。该党主要的政见是，“泰国政治去军事化，回归文人政府统治；加强政治问责；更公平财富分配；建立能够确保人类尊严的社会福利系统；加强地方分权”，因此深受年轻人欢迎，首次参选便拿到580万票。

正因为未来前进党如此受欢迎，加上其鲜明的左翼反军政府特色，该党和核心人物都持续受到“追杀”，不仅党的发言人因为过去拍过的戏谑国王的照片而被舆论抨击，塔纳通更被宪法法院以违反选举法为理由撤销议员资格。最后以塔纳通借款给未来前进党为由判决解散该党。

解散未来前进党的行为彻底点燃了群众的怒火。自2月27日起，曼谷的法政大学、艺术大学，东北的孔敬大学等均出现抗议活动，学生举起“大学不再忍受”、“我们不要独裁”等标语，并催生了本次最重要的组织：青年解放阵线（เยาวชนปลอดแอก）。

青年解放阵线的抗争虽然被COVID-19疫情暂时打断，但巴育最初所奉行的“佛系抗疫”以及后来的严厉封城所带来的经济危机，伴随着六年来政治上的不断打压与贫富分化的现实，使得抗议如同野火燎原般遍地开花。自7月18日，青年解放阵线在民主纪念碑前提出“三大诉求”：停止侵害人民、重新起草新宪法、解散国会开始，人们纷纷举起象征反对专制的三指礼，参与集会者从两千人成长到了近十万人。

9月19日，法政大学的集会之前，法政大学学生会以群众乐团（วงสามัญชน）的音乐《我们是朋友》为背景音乐，做了一支宣传片。宣传片里，曾经站在街头的学生和现在的学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歌词里唱到，“繁星依旧闪耀，熠熠在远方漆黑的夜空，将我们的心系在一块，坚定信仰，直到我们战胜的那天。携手一同向前，我们是朋友。”就像他们在街头上宣誓的那样：

让一切在我们这代终结（ให้มันจบที่รุ่นเรา）。

（责任编辑：新不莱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