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相信,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已有整整一年。一年前,我们依然未能相信战争会以这样的方式突然降临。然而,战争不期而遇,改变了全世界。一年后,我们希望用接下来的一系列报道将我们的视线转回乌克兰,用更多元的视角审视这场战争,也审视乌克兰和俄罗斯。自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俄军不惜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在八十天内不间断炮轰马里乌波尔。最终,2022年5月,俄军占领了这座港口城市。占领之后,他们迅速为这座城市打上烙印,这是长达一年的战争中最血腥也最令人震惊的故事,我们的一周年回顾就从马里乌波尔开始。本文发表于2月23日的《卫报》,由于文章较长,我们将分两期刊出。

文 | Shaun Walker, Isobel Koshiw, Pjotr Sauer, Morten Risberg, Liz Cookman, Luke Harding

2022年年初(译注:应为2021年年底),马里乌波尔的圣诞树被强风吹倒了。

圣诞树被吹倒的一刻,Photo by Newsflare

尽管有人说圣诞树被吹倒是不祥之兆,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普京对乌克兰的邪恶的入侵计划。自2014年乌东军事冲突发生以来,俄罗斯曾短暂占领过马里乌波尔。但是,战争前线已经停留在城外许久,马里乌波尔人已经习惯了零星的战火。全面入侵似乎更像是电影情节。一些人的确在年初开始变得不安,他们清理了他们的地下室并将其改装为防空洞,还有人囤积了罐头。不过,大多数人认为这一行为十分古怪,他们的朋友还因此嘲笑他们。

所以,大部分人怀着轻松的心情迎接了2022年的到来。在2022年的前七周,生活一切如常。在乌克兰寒冷的夜晚,人们挤在咖啡馆里吸着水烟。一群青少年在剧院后面的溜冰场上溜冰,当有人摔倒时,他们爆发出愉快的笑声。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一群妇女围绕着一位唱俄语歌的歌手跳舞,她们的丈夫在旁边喝酒。

2月24日改变了一切。

战争伊始

当天凌晨五点,警察局长和其他市政府官员接到了关于入侵的来电,他们被要求马上回到办公室。此时,俄罗斯的炮声已经响彻天空。上午十一点,市长瓦季姆·博伊琴科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已有3名平民死亡,六人受伤。尽管房间里的气氛很紧张,但他仍然向在场的记者保证,市政府仍在工作。他说,「不要恐慌,我们已准备好为马里乌波尔和乌克兰而战」。

在最初的几天,战火仍然被控制在城外。受伤的士兵被送到马里乌波尔的医院,数百位志愿者在那里为他们献血。取款机和加油站前大排长龙。火车站前,一对夫妻拖着行李箱,手里抱着一只猫,和许多孩子一起坐上了通往基辅的疏散列车。但此时,许多人仍然没有打算逃离,公共交通仍在运营,许多人还在上班,疏散列车有一半的车厢都是空的。乌克兰在马里乌波尔以东设下重兵,却没有料到俄罗斯从克里米亚穿过狭窄的地峡从西入侵。

马里乌波尔被包围了。

俄罗斯的炮击炸毁了水电和天然气的供应设施,马里乌波尔陷入黑暗。留在马里乌波尔的人们融化雪水,在户外用明火做饭。随着炮火越来越激烈,人们从公寓中搬到楼梯间或是地下室。电话的信号中断了,商店纷纷关门,许多商店被急需食物的人洗劫一空。2月27日,市长瓦季姆·博伊琴科和大部分市政府官员逃离了这座城市。

2月28日,外科医生谢尔盖·穆德利回到城东的第一医院开始轮班。大多数医生都逃走了,第一医院只剩下三名外科医生、一名麻醉师和几名护士。本来,谢尔盖只需要上48小时的班,但最终他在医院呆了40天,只在中途离开医院去把他的家人接到了医院。不久,救护车也停止运营,人们只好自己开车来到医院。大多数被送来的伤员都被截肢,谢尔盖向患者解释说,「手术后伤口需要大量的护理」,但现在医院没有能力照顾截肢的伤员,截肢后人们会失去一条腿或一只手,但他们有更多机会活下来。即使谢尔盖拥有二十年手术经验,他仍然对眼前的情况有些不知所措。

一名妇女站在遭到俄罗斯炮击的马里乌波尔妇产医院外,Photo by Evgeniy Maloletka / AP

随着炮火击中了越来越多的建筑,住在医院附近的许多人搬到了医院的地下室。一位92岁的老妇人说,她在二战时也躲在这里。人们天真地以为即使是在战时,医院也是安全的。(译注:根据国际法,医院受到国际人道法的特别保护。禁止直接攻击受国际人道法特别保护的医院和医务人员。)这一希望很快破灭了。马里乌波尔妇产医院也遭到了炮弹袭击,一名血迹斑斑的孕妇躺在产房中的照片震惊了全世界。

面对质疑,俄罗斯宣称这名孕妇是一个演员,这与俄罗斯外长谢尔盖·拉夫罗夫的说辞一致。在土耳其安塔利亚会谈上,拉夫罗夫对乌克兰外长德米特罗·库列巴说,妇产医院里没有孕妇,都是乌克兰士兵。库列巴随即回应,「看来,俄罗斯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会谈在90分钟后不欢而散。

歇斯底里的人

战火愈发激烈,许多马里乌波尔人死在了取水的路上。在乌克兰的其他地方,人们拼命联系居住在马里乌波尔的亲戚,但总是没有信号。几天之后,他们可能才收到一封简短的消息,有时是好消息,有时不是。3月中旬,在一个公寓楼里,一群男人在短暂的停火中冲出公寓埋葬一群在院子里生火做饭时遇害的老年妇女。其中一名男性名为维塔利,他说,「我从小就认识她们。往常,她们会坐在公寓外的椅子上聊天。但现在,我必须合上她们的眼睛,然后就地掩埋她们。」

玛丽娜·普哈乔娃是一名律师,在马里乌波尔运营一家为战争亲历者提供法律和心理支持工作的非政府组织。战争开始后,她总是在天亮后不久和邻居一起出门收集雪水,然后在院子里煮咖啡。喝完咖啡,她会坐在停电的公寓窗边开始化妆。最开始,人们觉得她疯了,因为坐在窗边的许多人都被炸死了。但后来,许多妇女也开始学着这么做,她们在窗边互相挥手,然后化妆,继续维持她们作为人的生活。

2022 年 3 月,人们在明火上烹饪食物,Photo by Mariupol NGO Bereginia

在停火的缝隙里,玛丽娜穿过整个马里乌波尔,与志愿者一起收集食物分发给躲在地窖里的人们。她在马里乌波尔周围的村庄工作多年。即便如此,随着时间推移,穿过城镇也变得越来越困难。路上出现越来越多燃烧的汽车和被流浪狗啃食的尸体。许多人变得愤怒和歇斯底里,玛丽娜目睹过自私的行为,有人试图出售抢来的物资牟利;但她也亲历了许多普通人的光辉时刻,有人把最后的食物和药品赠予了更需要的人。

当她前往地窖时,她努力做出一副勇敢的样子。她能够感觉到,人们看到一个哪怕是看起来坚强开朗的人之后会安心许多。

随着越来越多的住宅遭受重创,城中谣言四起。乌克兰军队会让他们出去吗?俄罗斯人会在路上向他们开枪吗?俄罗斯军队已经在基辅了吗?没有人知道答案。随着出城越来越困难,许多人躲避在公共设施当中,马里乌波尔剧院容纳了1000多名避难者。在剧院前,有人用俄语拼出了一个巨大的标语,上面写着дѣти(孩子)。

3月11日,钢铁工人奥列克桑·霍扎瓦他们公寓的地下室已被炮火击穿,为了躲避战火,他带着他的两个女儿、父母和妻子来到剧院。抵达后,他们在服装间的地板上找到了一块空地睡觉,每天只拿到三份微薄的口粮:热水、汤、一块饼干。

3月16日,他们搬到了地下的剧院控制室,控制室里铺满了从座椅上撕下来的软垫,他们以为那里会更安全。那天,奥列克桑去帮忙准备食物,而她的妻子带着她的小女儿回到服装间去收拾原来的住处。奥列克桑的父母瑟希伊和尹丽娜留在地下室。

被炸毁的马里乌波尔剧院,门前用俄语写着「儿童」,Photo by Maxar Technologies / AP

一阵飞机的引擎轰鸣声突然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闪光和巨大的爆炸声。爆炸摧毁了地下室的门,把瑟希伊抛向了三米开外。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瑟希伊挣扎着站起来,爬出地窖,地板上到处都是鲜血。他看到两个人正试图从废墟中拉出一个人,这个人的靴子黏在皮肤上,骨头已经消失了。在剧院的楼梯口,瑟希伊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大孙女。随后他发现,奥列克桑已经死了,而他的妻子和小女儿都尸骸无存。最后,瑟希伊带着他的妻子和幸存的孙女逃离了马里乌波尔。

尽管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俄罗斯发动了这场空袭,俄罗斯先是一如既往地宣称剧院里全是乌克兰军队,然后又改口称乌克兰军队自己炸毁了剧院。

美联社估计有600人在本次袭击中丧生。

逃离的和留下的

大约一半的警察仍然留在马里乌波尔,他们睡在警察局地板上,并且尽力维持巡逻。3月15日,原来的马里乌波尔市政府彻底崩溃,警察局宣布解散。一些警察参加了军队,另外一些则试图离开这里。在城外,到处都是俄罗斯检查站,俄罗斯的士兵在那里寻找亲乌克兰政府的人。

俄罗斯士兵检查每一辆离开马里乌波尔的车辆,Photo by Guardian

在一个检查站,地区警察局副局长阿尔乔姆·基斯科假装自己是一个丢失证件的咖啡推销员,骗过了士兵。另一名警察遇到了他来自顿涅茨克的前同事。这位前同事2014年支持顿涅茨克的亲俄罗斯运动,现在在所谓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军队服役。这个士兵先是假装自己要逮捕他,但在上司转身时,他低声喊道,「走!」并挥手让汽车通过了检查站。这名警察最后成功逃离了马里乌波尔。有些人则没那么好运,许多乌克兰警察、官员或活动家被带到地下室接受刑讯甚至被枪决。

许多人试图驾车穿过前线。城市中的汽油越来越少,还有汽油的车辆显得尤为珍贵。在扎波罗热,人们一眼就能辨认出哪辆车来自马里乌波尔,因为车里总是挤满了乘客,甚至连窗户都会挤掉。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试图督促乌克兰与俄罗斯建立人道主义走廊,让平民有序离开马里乌波尔,但这一提议没有成功。

大多数人留在城市里,战火越来越激烈,情况也逐渐恶化。

在第一医院,谢尔盖和另外两名外科医生只有在对照明有绝对需求时才打开发电机,其他时候他们只能在自然光下工作。躲在地下室的平民开玩笑说,重伤员到来值得庆祝,因为他们可以短暂地为手机充电或烧壶开水。晚上,医生们用油灯照明。谢尔盖想起来著名的俄罗斯医生尼古拉·皮罗戈夫的回忆录,他曾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进行野战手术。那是十九世纪的事情。

太平间很快人满为患,爆炸震碎了大部分窗户,谢尔盖和他的家人被迫搬到走廊里睡觉。

2023年2月,在基辅的谢尔盖,Photo by Viacheslav Ratynskyi / Guardian

3月下旬,麻醉师奥列克桑·朱克试图把病人送到另一个避难所,但在回程时他的车辆被炮火击中,他撞向医院大楼,倒在方向盘上。在昏迷前,他告诉其他医生他的血型,医疗团队在黑暗中为他包扎伤口并进行输血。最后,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院变得越来越危险。三月底,医疗团队决定不再使用发电机,他们担心发电机的噪音会引起俄军注意。医院里剩下十位需要定期透析的患者,其中六人试图前往顿涅茨克的医院进行透析,另外四人只能躺在床上等死,没人知道他们后来的情况如何。

进入四月,医院附近已是巷战战场,医疗团队都躲在地窖里,而有四十名无法搬动的病人留在病房里。4月6日,俄罗斯士兵出现在第一医院并疏散了整个地窖。步出地窖时,谢尔盖发现医院大楼遭到了多次袭击,那四十名病人不知去向,也不知生死。

到战斗结束时,马里乌波尔106间医疗机构中的82间已被完全摧毁。

围困亚速钢铁厂

4月中旬,保卫马里乌波尔的所有士兵都被集结到马里乌波尔的亚速钢铁厂。这是一座建立于1933年的工业园区,拥有数十个巨大的钢铁生产厂房和庞大的地下网络,其中一些在2014年后被改造为避难所。乌克兰国民警卫队「亚速」特种作战独立支队(亚速团)的临时总部也设立在这里。2014年,这支由极右翼志愿部队发展而来的国民警卫队的特别分队在这个城市战斗过。2014年后,许多新鲜血液加入,亚速团宣称自己已经与极右翼划清了界限。

其他乌克兰部队也尽力在这里会合。斯维亚托斯拉夫·叶尔莫诺夫在战前是马里乌波尔的一名警察,3月初加入了乌克兰部队。他的部队从港口区而来,途中遭到了猛烈的袭击,他估计有三分之一的士兵在途中丧生,另外有一些人在车辆上涂上了象征支持俄罗斯的Z字符通过了俄罗斯的防线。他们被安置在工厂周围的防御阵地轮值,并被安排了两个地下室。

Photo by Dmytro Kozatsky / AP

亚速钢铁厂中还有两个地下室挤满了工厂员工、家属和平民。入侵开始后,厂长开放工厂给平民避难,但未曾想过这里会被作为乌军最终抵抗的场所。

Photo by Dmytro Kozatsky / AP

情况逐渐恶化,地下室越来越肮脏,食物配给只剩下了每天一次。俄罗斯使用无人机监视工厂,并在确定位置后派遣航空兵进行空袭。斯维亚托斯拉夫回忆道,「最初每次是两架飞机,然后变成四架,他们向工厂和地堡投掷炸弹。」工厂出奇地坚固,在猛烈轰炸下,斯维亚托斯拉夫所在的地堡仍然结构完好。

4月底,亚速工厂变成了双方的战争焦点。对俄罗斯人来说,3月下旬从基辅撤退是一种耻辱,他们必须占领马里乌波尔;而对乌克兰人来说,亚速工厂保卫战变成了英勇抵抗的象征。俄罗斯开始投掷FAB-500炸弹。这种炸弹能够击穿地面直达地下室。亚速团的一名新闻官米特罗·科扎茨基在一次爆炸中惊醒,他发现大部分的墙壁在轰炸中消失,他站在露天里。转过身,他发现一名士兵躺在血泊中。十二人在这次袭击中丧生。

随着情况逐渐恶化,乌克兰军事情报部门开始了一系列直升机空投行动。直升机冒险在离地面只有几米的高度飞行,许多直升机飞行员因此丧生。空投的物资远远不足以供应3000名躲藏在亚速钢铁厂的人维持正常生活。但空投来的另一个物资改变了战局。人们开始使用星链装置向全世界展现雅俗钢铁厂内的惨状。亚速钢铁厂成为了全世界的焦点。联合国秘书长飞往莫斯科协调。

5月1日,在联合国和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推动下,乌克兰和俄罗斯达成协议同意躲藏在钢铁厂中的平民撤离。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派出工作组前往马里乌波尔。工作组成员玛里亚泰蕾莎·卡恰波蒂战前曾在马里乌波尔工作过一段时间,她几乎认不出这座城市本来的样貌。短暂的停火后,人们慢慢开始从地窖中走出来,玛里亚泰蕾莎回忆道,「他们身心俱疲,脸色苍白,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太阳了。」

随着平民撤离,俄罗斯开始准备突袭该工厂。亚速团和其他军队开始讨论战斗或突围。5月16日,在乌俄秘密会谈后,乌克兰总参谋部命令所有仍在亚速钢铁厂的士兵投降。在接下来的四天里,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监督着2439名战士向俄罗斯投降。他们接着被囚禁了数月。

5月20日,所有战士都离开了亚速钢铁厂。随着撤离结束,俄罗斯赢得了为期80天的马里乌波尔战役。

逝者

随着胜利,俄军开始进驻马里乌波尔,并在废墟中庆祝胜利。但是,物资仍然极度短缺,水电供应仍未恢复。救援队发现,许多老人或行动不便的人已在公寓中饿死。甚至俄罗斯也承认情况很糟糕,俄罗斯独立电视台5月下旬的新闻中指出,「马里乌波尔的居民正在院子中用篝火煮鸽子汤」。当然,独立电视台说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乌克兰纳粹分子」。

城市完全变成了露天坟场。随着通讯的恢复,许多人开始寻找失踪的亲人,并为死去的亲人举行葬礼。一名妇女向车臣部队支付了100美元,从瓦砾下取回在那里躺了一个月的儿子的尸体。然后,她又花了100美元安葬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最后被安葬在俯视着亚速海的旧克里姆斯克公墓。6月,员工们忙着在墓地尽头挖出新的沟渠,每个沟渠可容纳25具棺材,其中死者大多身份不明。到12月,临时挖出的沟渠中已埋葬了4000余人。

被埋葬的不知名死者,Photo by Sergei Ilnitsky / EPA

奥列克桑德是参与埋葬工作的员工之一,他说,「我不知道我埋了多少人,我只知道很多。」奥列克桑德有13年的丧葬工作经验,但过去数月的工作仍然超乎其想象。每天,他都会埋葬烧焦的尸体和残肢。「有时候,我们会把来自一个家庭的残肢埋进同一个棺材里」,说完他点了一根烟。「你亲眼看到了,但你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群乌鸦从他头顶飞过,在安静的墓地里咕噜咕噜地叫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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