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国会日前通过《军事法院法》修订案,这是现任总统文在寅实践其「改善军中文化」政见的重要一步。同时,韩国国防部证实,韩国军方将于明年起逐步废除军中常设的逃兵追缉组。国防部指出,近年来逃兵不断减少,而人口老化使得军队人数开始精简,因此将该职务交由负责犯罪搜查的公务员执行。国防部还特别澄清,这一决定在2018年拟定军队保健法时就已做出,与日前热映的韩剧《D.P.逃兵追缉令》(下文称D.P)无关,且该剧剧情与实际情况并不相同,军队文化已经大大改善。不过,国防部作出上述表态第二天后,海军一名郑姓一等兵就因为照顾住院的父亲请假后遭到集体霸凌,而举报后上级无所作为,最后在家自杀。
即使军队霸凌并非韩国专利,但韩国军队这一问题即使放眼世界,也实在骇人听闻。2014年,一等兵尹一兵入伍后仅仅因为回答老兵问题慢就遭到老兵集体霸凌,最后遭到殴打致死,这也是D.P.剧中第一集所影射的对象。包括人格侮辱、强制体罚、殴打、甚至逼迫进食排泄物等荒唐行为,都屡屡在军中上演。而在军队内遭严重霸凌的士兵,有的就像D.P.片尾的彩蛋中鲁夫一样,失控攻击同僚甚至平民,酿成惨案。

1993年,在江原道铁原军营服役的任姓士兵因为不适应军中生活而携带机关枪、子弹与手榴弹逃跑,在首尔成均馆大学附近对平民扫射造成1人死亡7人受伤;1994年,京畿道陆军部队的徐姓士兵用机关枪扫射军官后自杀,造成2人死亡7人受伤;1996年更先后有4起士兵杀人事件,造成4人死亡、20人死亡;2005年京畿道的金姓士兵向寝室丢掷手榴弹并举枪扫射同袍,造成8人死亡,2人受伤震惊世界;直到2011年,有一位年仅19岁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因无法忍受学长的欺凌与遭排挤,在饮酒后手持步枪对排内士兵扫射并引爆手榴弹,最终造成3人死亡。
不断出现的攻击事件迫使南韩国防部不得不重视军队管教问题。尽管普通军队的不合理对待现象被认为有大幅度减少,但在海军陆战队与替代役战义警编制内,虐待事件仍层出不穷。仅根据南韩国防部公布的资料,自2000年以来,每年平均有150位南韩士兵因不当管教致死或自杀,而长期关注韩国军队问题的韩国军中人权中心指出,2011年内一千多件左右的军队虐待行为申告案件,有高达75%的被诉者根本未获得实质处罚。

D.P.全剧的高潮与悲剧性,在与主角安俊浩同年入伍的曹石峰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个性憨厚老实爱画漫画的曹石峰,不仅每天被嘲笑是宅男,此外更遭受到前辈黄章秀的虐待。当黄章秀退伍时,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要黄章秀真心道歉,却只得到毫无诚意的嘲弄,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曹石峰最后选择逃出部队,并且找到已经退役的黄章秀复仇。在特种作战部队的围攻下,他在安俊浩面前举枪自杀。他身前所喊的“你们明明都知情,却都选择旁观”也为安俊浩在剧末一个人走向部队反方向的结局打伏笔。
曹石峰的经历典型地反映出军中霸凌的特征,这是一种前辈对后辈的虐待,而这种虐待成为一种文化,既使得任何人都熟视无睹,也造成了「等到我变老鸟,我也像我的学长一样虐待学弟」的恶性循环。这种霸凌既关乎于服从,也关乎于男性气质的塑造。
军队霸凌何来
正如福柯所言,身体被权力所生产。戈夫曼在《精神病院》中指出,全控机构需要通过一系列的操作来维持运作,再通过各种安排来生产它所需要的个体,并利用各种方式来加强这种生产的作用,也就是所谓的「凝视」。作为一个封闭的小社会,军队自然是戈夫曼所定义的全控机构,而它所存在的目的即是可靠地管理和使用暴力。
正如军事社会学的研究所指出的,战争提供了一种方式供人们证明和发泄自己的韧性和侵略性。也就是说,为了可靠地管理和使用暴力,军队必须想办法让军人具有有韧性的侵略性,才能让军人在合适的时候展现侵略性,又不至于侵入国家的正常运转。军队的这一需要使得军队必须使用各种方式改造士兵,使其成为「真正的军人」,这种改造并不像我们平时所想的依赖于不敢抗拒的服从,恰恰相反,这种改造依赖于士兵的自我认同的形成,也就是我们平时所称的「成为一个军人」,这种自我认同使得军队得以生产、监控、分配和收回军队所需的侵略性和韧性。
这种自我认同表现在两方面,男性气质与服从,正好对应着侵略性与韧性。D.P中曹石峰这一叙事线所展现的两个被霸凌的士兵有着极度共同的特点。曹石峰喜爱漫画、性格温和,热爱画画;彩蛋中出现的鲁夫身材肥胖,是个宅男,这一切都不符合社会对「阿尔法男性」的想象:身材健硕、性格「爷们」、做男人爱做的事。换句话说,被霸凌者被霸凌是因为他们所展现出的形象“不够男人”。正如D.P.中所展示的一样,许多军中霸凌的手段都与生殖器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从另外一个方面也体现出霸凌所包含的性别意涵。
军队与男性气质之间的关联不是新鲜事物。秦光晖指出,军队是一个集体的「男性空间」,其中充斥着咄咄逼人的男性气概。巴雷特的研究则指出,男性士兵通过训练环境中与其他男性竞争来体现强悍的特性。霸凌对霸凌者来说,是一种展现男性气质的方式,对被霸凌者来说则是一种「惩罚与矫正」。而对旁观者来说,这则是一种“警示”。这一切行动的中心,即是为了塑造士兵的自我认同:他们不仅要有侵略性,更得相信自己是有侵略性的男人,也就是所谓的「血性男儿」。

在包括153个国家的2020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位居108名的韩国,这种男性气质既是军队必须始终保持的(正如其他军队一样),也是韩国社会希望军队生产的。在全体男性必须服兵役的韩国,当兵除无可回避以外,也被视为评断男子有无担当作为的象征。「男人去军队以后才能成为真正的大丈夫」、「服完国防的义务才是韩国男人」既是韩国军队的宣传,也是普罗大众的内心对男性的评判标准。这种」有毒的」男性气质要求,更助长了韩国军队中的霸凌。
另一方面,这一霸凌之所以可以长久持续下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军队所生产的另一个自我认同:服从。军队中的服从体现在各个方面,既体现在正式的部队训练中,也体现在非正式的军队文化中。对新入伍的新兵来说,基本的步伐训练和口号就是他们所遭遇的第一次「服从」。步伐训练使得人体处于一个不自然的状态,这种不自然使得士兵不适,但长时间的不适则使得士兵习惯外部强加的不适,最终产生服从秩序与权威的效果,而口号的呼喊,例如D.P.中随处可见的「忠诚」,加强了这种规训的效果。其余的训练在完成军事目的外,也大抵如此。
士兵中的欺凌除了是这种“服从”文化的体现,更是这种服从的生产不可或缺的重要步骤。剧中黄章秀不断「咏诵」的「你看我对你多好」、「这都是在帮助你的成长」,既是一种对曹石峰的羞辱、对自我的安慰,也是一种真实的揭露:这种霸凌的关键是让你学习忍耐,让我练习、展现与宣泄侵略性。
简单而言,军队中发生的一切的主要目的皆是为了让士兵以集体的需要(也就是军队所需要的侵略性与韧性)来看待自己的身体,这种需要就是军队所需要的自我认同。本就讲究阶级男尊的韩国社会使得这种自我认同的生产更加简单,也更加有效,而没有生产完成或生产失败的,例如曹石峰或是鲁夫,则就被默认交由非正式的霸凌文化「处理」。而这种阶级与尊卑观念,也让这种行为更难被言说,也就更难被处理。
全民皆兵,时刻备战
每年确定入职各大企业的韩国职场新人都要参加 “新进社员研修”。据韩半岛新闻平台的报道,近年来,各大企业的新人研修内容越发夸张,被韩国人称为“当不完的兵”。除了千人操、数十公里的爬山,更有企业直接将研修课程外包给从事“海陆战斗营”的公司,让新进员工接受高强度军事训练。
这是韩国企业文化的一个侧面,不少韩国大企业至今仍信奉军队化管理方式。许多军事社会学的研究都指出,军队的独特性在于其「吸收暴力」,这使得国家不必和社会不必时刻靠暴力运作,同时也使得军队与常民社会形成一种隐形的鸿沟难以改造,军队霸凌等问题便隐身其中。也就是说,军队霸凌等问题的解决,关键问题在于其多大程度上自我封闭而不受其他社会部门的影响与挑战。但许多韩国企业仍然信奉军事化管理从侧面折射出,在韩国,问题已然不是军队在多大程度上自我封闭,而是军队不仅独树一格,不容置疑,更早已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诚然,全民兵役使得整个韩国社会都被迫卷入军事体制的运作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韩国男性要么被军队改造,要么自己改造(以逃避兵役);而女性则如同D.P.中展示的母亲或妻子一样,以不同的家庭成员身份涉入其中。但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全民兵役制的国家都如韩国这般,例如瑞士即非如此。D.P.中常常出现的「战时」一词或许提供了一个让我们得以理解的线索。
另一部韩剧《60天,指定幸存者》中也展现出类似的情节。在韩国国会大厦被不明身份的恐怖分子炸塌,整个国家机关濒临崩溃之时,军队的第一反应是对朝鲜发动攻击,为「捍卫韩国的民主」而担任临时总统的男主角,不仅要处理社会上对「脱北者」的仇恨犯罪,还要面对军队步步紧逼的动武要求与美国驻军要求接管军事管辖权的请求,还要防范军队发动叛乱再度实施军事戒严。而军队和美国驻军司令时常挂在嘴边的,也就是「战时」这一词。

众所周知,朝鲜半岛在二战后因美苏之间的协议而依北纬三十八度就此分裂,随后发生的大规模的军事冲突是以缔结停战协议的方式被「暂停」的,也就是说,这场战争并未真正结束。仅仅签订了停战而不是终战协定的朝鲜半岛,恰如一个休眠火山,至今也没有结束战争状态,朝鲜和韩国随时可以不宣而战地「恢复」战争。在这一体系的影响中,朝韩,以及韩国背后的美国之间互视对方为威胁,但缺乏相互信任的双方之间进行的对话只能以失败而告终,更使得整个东亚纷纷卷入朝鲜问题的漩涡中。
来自朝鲜的战争威胁,使得「安保」一直被认为是韩国的首要价值。这一状态被韩国学者白乐晴称之为「分断体制」。这一体制不仅指朝韩之间因为军事冲突而互视对方为仇敌的分裂状态,更是指涉韩国在这一状态下所形成的特殊社会结构。自1947年美国驻军枪决数百名参与铁路大罢工的南朝鲜(彼时韩国还未建国)工人开始,直至金大中上台以前,历届军事或独裁政府都借口「防止北方渗透危险」的借口镇压民主和社会运动。这为韩国社会留下了一个沉重的历史遗产,即反共反北的主导文化。反共反北所指的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意识形态,而主要是以敌视的态度对付不同意见者的做法。
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影响下,统治者将应由自己负责的错误都统统归咎于北朝鲜,以此方式来回避责任,甚至主动煽动仇恨以攫取政治利益。甚至于韩国实现「民主化」以后,这种意识形态仍不时回潮,试图攫取利益,例如在2010年爆发的天安舰事件,李明博政府在未进行任何调查的情况下宣布进入准战时状态以力图在地方选举中获胜;或是在2014年,韩国宪法裁判所以「信奉主体思想」、「主张从北主义」等理由解散左翼的统合进步党并褫夺该党五名议员的席位;亦或是直到今日,韩国保守派和代表其的政党仍不断宣称光州事件是军队为应对藏在平民中的朝鲜特工挑衅而发起的合理反击。

分断体制使得即使是进步派的韩国政治人士,也不得不以「务实的」态度处理对北和安保问题,还必须时刻接受保守派以「安保」为理由的攻击,更遑论推动深层次的改革。涉及地各方都不断有意或无意地生产与再生产误解和对抗,而共享着升级局势以增进权力的密码。一般人只能在这急迫的局势里,囫囵吞枣般决定自己的阵营,而又成为再生产对抗的筹码。
D.P.中那个荒诞的场景仿佛是这一状态最好的注脚。在朝鲜为军事行动而修建的隧道里,韩国士兵在其中遭受「自己人」的霸凌,而由始自终,朝鲜都未曾出现,也不必出现。正如奥威尔所说,「战争即和平」,与其说战争的威胁在于它爆发的现实可能性,不如说更在于作为恐吓的手段不断再生产。受影响的各方从中攫取自己的利益,韩国军队自然也从分断体制中获得了「不可置疑」的特权,大至从全民兵役、安保策略改为募兵制,小到军中人权议题,不是无人敢提就是几乎无人问津。
在D.P.的末尾,丁海寅饰演的安俊浩,背着军队的队列,走向不一样的方向。这与D.P的海报中安俊浩一人转过头凝视着镜头的画面一样,都在展现对默许暴力滋生的制度本身的觉醒、质疑和反思。理解或许曲径弯曲,布满荆棘,但我们或许仍可以试着理解,我们也仍蕴藏着理解的潜力,正等待着出土,以让我们冲破仇恨与虚无的牢笼。
(责任编辑:新不莱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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