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时间1月7日,经过十五轮艰苦的投票,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众议院前少数党领袖凯文·麦卡锡(Kevin Owen McCarthy)终于当上了美国众议院议长。议长选举前,新一届众议员甚至无法宣誓就职,众议院因此在上周几乎停摆。混乱是此前十五轮投票唯一的主题,共和党议员在议事堂内爆发了激烈的争执,甚至一度出现身体上的冲突。由于没有规定众议院议长必须由众议员担任,选票上出现了前任众议员、参议员甚至川普的名字。

2013年,当大西洋周刊(The Atlantic )特约撰稿人康纳·弗里德斯多夫(Conor Friedersdorf)怀着不知怎样的心情写下《茶党的没落》一文时,大概很难想到,尽管茶党核心小组(The Tea Party Caucus)已经悄无声息地不再运作,它却像幽灵一样回荡在美国政治上空,不时以新的面貌震撼美国政坛。这一次,它叫自由核心小组(The Freedom Caucus)。

【新闻词典】美国国会议员核心小组

美国国会内具有共同目标、政见、意识形态的成员会组成核心小组(Congressional caucus)来推动他们关心的议题。有时,核心小组也被称为会议、联盟、工作组等。大多数核心小组设立在众议院,必须在众议院管理委员会注册为国会成员组织,并受到众议院管理委员会制定的管理规定的限制。

美国国会中最大的核心小组即为两党党团会议,共和党和民主党的议员都是该党党团会议的成员,独立议员可以选择与任一政党合作并参与会议。其他的核心小组根据种族、性别、不同政见、不同意识形态建立。由于美国政治高度两党制化,设立核心小组有助于在两党内推进更具体的政见或意识形态。

几乎所有没有遵从共和党党团决议投票给麦卡锡的众议员都来自自由核心小组。2015年,九名共和党众议员成立了自由核心小组。成立时,该小组宣称「自由核心小组为无数认为华盛顿不代表他们的人发出了声音。我们支持开放、负责和有限的政府、宪法与法治,以及促进所有美国人自由、安全和繁荣的政策」。到当年10月20日,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确认该小组已经拥有了36名成员,其中包括许多茶党的核心人士。也就是说,表面上于2012年开始变得不太活跃的茶党核心小组,其实早已在自由核心小组的外壳下死灰复燃。

自成立开始,自由核心小组就从不遮掩其目的,他们要求更不稳定的议事规则、要求减税、废除国税局、缩减政府开支和规模并不惜以阻止国会提高债务上限和政府预算的方式达到他们的要求。这完全继承了茶党的运作方式,2011年和2013年,茶党运动都以瘫痪政府的方式试图大幅削减政府开支。尽管他们最后失败了,但他们的确也成功了不少次,2015年,该小组成功迫使共和党的约翰·博纳(John Andrew Boehner)辞去议长一职。自由核心小组的出现,标志着共和党不断向右翼激进势力靠拢,这一切都离不开黑钱的支持。

黑钱培植的土壤

2009年,茶党运动兴起。和所有的新兴民粹运动一样,茶党运动喜欢把自己称为「旨在推翻华盛顿精英的普通人」的运动。讽刺的是,如果没有亿万富翁的支持,茶党运动绝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动员、传播并成为影响美国政治最重要的一支力量。

【新闻词典】美国茶党运动

茶党运动,是一个于2009年初开始兴起的美国财政保守政治运动。该运动的成员呼吁降低税收,并通过减少政府支出来减少美国的国债和联邦预算赤字。该运动支持小政府原则。茶党运动被描述为共和党内的流行立宪运动,由自由意志主义、保守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的支持者组成。最初是由部分人士对2009年《复苏与投资法案》的抗议发展而来的。

茶党运动的名称引用自1773年12月16日的波士顿茶叶党,当时英国政府在没有国会议员代表北美殖民地的情况下征税而引发反征税事件,成为发起美国独立战争的分水岭。因此在茶党运动中经常提到波士顿茶党甚至穿着1770年代的服饰。

2009 年 2 月 20 日,全国茶党联盟通过约 50 名保守派激进分子参加的电话会议帮助发起了茶党运动。该运动的支持者随后对共和党的内部政治产生了重大影响。尽管茶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政党,但 2016 年发表的研究表明,茶党核心小组成员像国会中明显更右翼的第三方一样投票。

到 2016 年,茶党运动基本上已经完全消失,但它的想法已被主流共和党接受。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在 2014 年或 2015 年对茶党运动持积极看法的共和党人是特朗普在 2016 年竞选期间最热情的支持者之一,而在 2015 年底认同或倾向于共和党但在 2014 年或 2015 年不同意茶党的一小部分人中,有 15% 的人在 2018 年认同或倾向于民主党。同样比例 (16%) 的人在 2014 年或 2015 年未对茶党发表任何意见,到 2018 年时已转而效忠民主党。

1979年,大卫·科赫(David Koch)成为自由党(Libertarian Party)的副总统候选人。他和他的哥哥查尔斯·科赫(Charles Koch)拥有着美国最大的私有公司科赫工业公司(Koch Industries, Inc.),2020年年收入达到1150亿美元。在那次选举中,他提出要废除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联邦证券交易委员会、国税局;终止社会保障、最低工资、枪支管制和所有所得税。最终,这次竞选以1.1%的得票率告终。但是,科赫兄弟并没有因此退出政治舞台,相反,他们在此之后拥有了远大于他们得票率的政治影响力。

自1980年起,科赫兄弟向数十个组织投入了大量资金,这些组织形成了一个推动科赫兄弟政治议程的伞状网络。由于美国法律允许匿名向非营利组织捐款(其中许多法律都是科赫兄弟所推动的,例如2021年美国最高法院在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诉邦塔案(Americans for Prosperity Foundation v. Bonta)中裁定,加利福利亚州不能要求非营利组织披露最大捐助者名单。这一案例的发起者、代理律师与投下赞成票的最高法院大法官都受益于科赫兄弟的捐助),科赫兄弟投入的具体金额并不为人所知。

根据2022年的报税文件整理的科赫兄弟掌握的组织网络,Photo by Connor Gibson / CMD

2002年,科赫家族基金会全资拥有的健康经济的公民组织(Citizens for a Sound Economy)设计了茶党运动的网站,不过当时这个词没有流传开来。这一组织成立于1984年,致力于推动科赫兄弟最核心的政治议程:自由市场、小政府和减税运动,这些议程对主要业务都在制造业的科赫工业公司至关重要。2004年,这一组织分裂为自由网络(FreedomWorks)和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Americans for Prosperity)。随后,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成为了科赫兄弟资助的伞状网络的核心。得益于自由网络和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的支持,从一小撮反对奥巴马经济刺激计划或反对地方政府征税的市民运动发展而来的茶党运动得以登堂入室。

2009年,CNBC商业编辑里克·桑泰利(Rick Santelli)在新闻直播中批评奥巴马的经济复苏计划,指控该计划通过「补贴失败者的抵押贷款来助长不良行为」,并呼吁观众学习波士顿倾茶事件一样将衍生品「倾倒在芝加哥河」里。这一片段在网络上爆炸性地传播,不久后,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注册了「TaxDayTeaParty.com」域名,用于反对奥巴马的经济复苏政策。随后,自由网络和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一道组织了一场全国性的茶党游行。2010年,在德克萨斯州的一个名为德克萨斯捍卫美国梦(Texas Defending the American Dream)的峰会上,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工作人员提到该基金会与茶党展开了深入的合作。事实上,该基金会的各州分部都积极参与到茶党运动的组织过程中,一位前科赫兄弟的顾问提到,「这种右翼乡下人的东西对他们有用,他们用不弄脏自己的方式推动了自己的议程」。

不过,与茶党的兴起相比,更不引人注目的是科赫兄弟所控制的网络组织长期的政治游说工作,这一工作以更不为人知的方式改变了美国的政治生态,也重塑了共和党本身。

2011年,威斯康星州共和党控制的州政府碾压式地取消了公共部门员工与政府集体谈判的权利,有力地削弱了威斯康星州原本强有力的工会。实际上,当时的民调显示,威斯康星州只有40%的选民支持该法案。哥伦比亚大学国际和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亚历山大·费尔南德斯(Alexander Hertel-Fernandez)、杜克大学法学博士候选人卡罗琳·特沃(Caroline Tervo)和哈佛大学政治社会学教授西达·斯科克波(Theda Skocpol)2018年的研究指出,这一法案完全由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推动。

大卫·科赫在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的年会上讲话,Photo by Paul Vernon / Associated Press

除了科赫兄弟长期的自由市场主义以外,该基金会的负责人也毫不讳言,推动这一法案是为了永久性地削弱进步主义者的土壤。著名的早期茶党运动组织者、时任基金会全国总裁的蒂姆·菲利普斯(Tim Phillips)指出,「民主党拥有公共雇员工会,因此他们更强大、有更多资金、有更好的组织」。为了推动基金会的政策,他们必须打击工会。他们的策略的确生效了,自该法案通过以来,威斯康星州的公共雇员工会会员率近乎腰斩,工会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也显著下跌,教师工会的政治捐款下降了近70%,川普在2016年的选举中更以23000票的微弱优势在这个本来略微倾向民主党的州胜出。

除了削减进步主义的支持者,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在威斯康星州的动员方式也在该州培植了右翼保守政治议程的土壤,从而显著地改造了共和党。在科赫兄弟庞大资金的支持下,基金会在威斯康星州设立了八个地方办事处,动员了近125000名基层志愿者,从而可与共和党自身的动员机器相媲美。此外,基金会更通过聘用与该州共和党领导层有关的人作为工作人员,为共和党领导层创造高薪「旋转门」等方式逐步渗透到了共和党组织的核心。大手笔的政治捐款、深厚的动员基础都推动了基金会更喜欢的政治人物当选,从而决定了共和党的构成与议题设定。根据上述研究,基金会扶持的时任州长科特·沃克任内的大部分政策都来自基金会长期推动的议程。同样的故事在其他各州也纷纷上演,科赫兄弟最终改变了美国。

仍在幕后的黑钱

当然,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科赫兄弟没有那么喜欢川普。川普曾攻击科赫兄弟是「真正共和党圈子里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2020年,查尔斯·科赫更宣称「美国充满了仇恨」。他祝贺拜登胜选并说自己非常希望与拜登政府「在尽可能多的问题上合作」。由于川普将极端右翼的思想彻底带入了共和党主流,科赫兄弟念念在兹的小政府似乎跟茶党一样在共和党内失去了竞争力。

这不过是科赫网络的烟雾弹而已。的确,右翼思想已经变了越来越纷繁复杂,可能早已超越了科赫兄弟本身的价值观念(例如,科赫兄弟并不反对移民政策),但是,根据美国《进步》杂志(The Progressive)的调查,科赫兄弟和其父亲都是著名极右翼组织约翰·博齐协会(John Birch Society)的成员,而科赫网络本身就是极端右翼势力最大的捐助者之一。

著名的反极端右翼组织南方贫困法律中心(Southern Poverty Law Center)指出,2019年,白人民族主义仇恨组织VDARE收到了430万美元的捐款,其中150万元由捐助信托(DonorsTrust)提供。该信托是一个捐款者建议基金(Donor-advised fund),为匿名的组织或个人管理慈善捐赠,这种基金的管理者可以自行决定将资金捐给何种非营利组织。根据税收记录,科赫网络中的知识与进步基金(The Knowledge and Progress Fund)每年向其捐赠200万美元。根据媒体与民主中心的统计,除了VDARE之外,该信托向85基金(The 85 Fund)、国家政策网络(State Policy Network)、新世纪基金会(the New Century Foundation)、竞争性气焰研究所(the Competitive Enterprise Institute)、美国转折点(Turning Point USA)、中东论坛(Middle East Forum)等著名或非著名的右翼组织捐赠了约1.23亿美元。这些组织宣扬「气候危机不存在论」、「枪支权利至上」、「白人至上」、「反穆斯林」等理论,难怪《琼斯妈妈》杂志(Mother Jones)将该信托称为「保守派运动的黑钱自动提款机」。

捐助信托的资金来源(左)与去向(右),Photo by CPI

即使是查尔斯·科赫所宣称其厌恶的「分裂」的政治,也少不了科赫网络的身影。2020年大选中,美国人促进繁荣基金会支持了270余场竞选,其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在全国花费了6000万美元的精选开支。2022年,该基金会参与了450场联邦和州竞选,其新成立的组织站在一起提供了2500万美元的竞选资金。这些总计7000万美元的竞选资金全部用来攻击民主党并支持共和党候选人。

与查尔斯·科赫所说的正相反,科赫网络积极参与到了川普支持者和右翼分子的散布仇恨的议程之中。例如,最近在美国兴起的反对所谓批判种族理论教学(critical race theory)的运动,科赫网络就大量投资其中。2020年12月3日,科赫网络旗下的美国立法交流委员会(American Legislative Exchange Council)举办了一场名为「反对批判理论猛攻」的研讨会,该研讨会要求学校提高「透明度」并拒绝使用所谓的批判种族理论。

实际上,科赫网络的运作是美国富豪支持极右翼活动走向政治中心活动的一个最有名的缩影。美国默瑟家族(Mercer)、安利集团的控制者狄维士家族(DeVos)、布拉德利家族(Bradley)等美国富豪家族都是右翼运动的重要支持者和捐助者。根据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United Steelworkers)前主席里奥·杰拉德(Leo W. Gerard)的统计,2019年,美国富豪向右翼组织投入了近亿元来反对工会与散布种族主义言论。依照他的说法,这种行动打击了工会势力,从而分裂了工人。夕岸在其观察中曾指出,经济模式和性别、种族的文化战争永远搅合在一起,激进右翼的论述提供了不同的工人阶级主体性想象。除了本身意识形态上的传播、工人原型的多元以外,携庞大资金卷动社会进入极右翼议程的这些资金,恐怕本身就是这种搅合的原因之一。

回看以一己之力瘫痪众议院议长选举的20位众议员。按照纽约时报的统计,其中五人为本届新选上的众议员,十二人否认2020年拜登胜选的事实,其中十七人受到川普的支持。而在他们以不投票所希望达成的目的中,瘫痪政府运作、迫使政府削减资金与减税、减少对乌克兰的支持等等,又多是科赫等富豪积极推动的议程。这正好反映出保守运动与极端或另类右翼的互动模式。台面上合法的右翼保守游说与宣传,尽管未必完全符合另类右翼的意识形态,却削弱了进步主义的基础,培植提供了另类右翼传播与动员的土壤,并通过庞大的资金和动员能力塑造社会议程甚至直接资助另类右翼的组织,从而在台面下不断进化、衍生、发展,形成繁密恐怖的互利共生网络,最终共同推动美国政治生态急剧右转。

2012年,阿伦·索尔金(Aaron Benjamin Sorkin)借虚构人物威尔·麦卡沃伊(Will McAvoy)之口,痛骂茶党是「美国塔利班」。他说,「思维天真、视妥协为软弱、直译圣经的原教旨主义、否认科学,不信事实、无视新信息 、敌意般地恐惧进步、把教育妖魔化、渴求掌控女性的身体 、严重仇外、部落心态、不容许异议、病态地仇恨美国政府。他们可以自封为茶党,也可以自称为保守派,甚至可以自称为共和党人,虽然共和党人,不该承认他们。但我们应该直呼其名:美国的塔利班。」

如康纳·弗里德斯多夫一样,许多人直觉式地认为,茶党运动只要式微,美国塔利班就将溃败千里。其实,只要黑钱仍在活动,美国塔利班将有底气继续生存下去。甚至最终,无论华盛顿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将彻底掌握这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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