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Rohini Hensman
现在，数百万斯里兰卡人在食物、燃料与医疗物资的短缺中苦苦挣扎。我为那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心碎。自1948年这个国家独立以来，统治阶级一直在压迫平民，许多人流离失所甚至失去生命。反抗往往被一个日益集权和无情的国家所镇压。如今，绝大多数的人终于联合起来反抗，那些分裂他们的东西开始失效。对我来说，斯里兰卡人的行动代表着一种希望，或许他们有办法从终结数十年来盘绕在斯里兰卡的噩梦。
要讲清楚斯里兰卡的政治危机背后的原因实属不易。对斯里兰卡的统治阶级来说，民主共和的基本原则——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从来就不存在。斯里兰卡的两大政党统一国民党与自由党都信奉僧伽罗佛教民族主义，这让他们都高度敌视少数族裔。这种敌意在锡兰独立后很快展现在两党的政策上。1950年，统一国民党立法剥夺了近100万印度裔泰米尔人的公民权利，大部分受影响的人都是在斯里兰卡中部山区工作的种植园工人。
1956年，所罗门·班达拉奈克领导的自由党上台，旋即通过了被称为「僧伽罗语法案」的官方语言法，规定僧伽罗语为斯里兰卡国语。这部法案歧视所有说泰米尔语的人。对于试图获得公共服务的泰米尔人来说，这种歧视格外严重。为了回应泰米尔人的抗议，1958年，极右翼的佛教僧侣发动了对泰米尔人的大屠杀。次年，极右翼又刺杀了班达拉奈克，因为他们觉得班达拉奈克还不够保护僧伽罗人的权利。由于泰米尔语和英语都不再被使用，泰米尔人与僧伽罗人的交流越来越少，隔阂越来越大。
兰卡平等社会党和锡兰共产党在这些法律的制定过程中表示了反对。但是，当法律正式通过之后，左翼政党很快放弃了团结不同族裔的努力。相反，他们在1964年与自由党建立了政治同盟，随后他们共同组建了斯里兰卡团结阵线并在1970年重新上台执政。
团结阵线通过1972年和1975年的土地改革法国有化了种植园。但是，这些国有化的种植园并没有分配给在那里辛苦工作的泰米尔工人，而是分给了僧伽罗政府的支持者，泰米尔工人则被从种植园赶走。这一过程中，有原则的左翼政党成员出走，而泰米尔裔的社会主义者因为其领导人的屈服而士气低落，唯一能够完成民主革命的力量自此分裂。
作为回应，泰米尔联合解放阵线呼吁建立一个独立的泰米尔国家。随后他们组建了举世闻名的泰米尔猛虎组织并为此斗争。猛虎组织最初吸引了一些泰米尔裔的社会主义者，他们相信为自决权进行武装斗争的正当性。但实际上，猛虎组织一直希望通过种族清洗来建立一个只有泰米尔人的国家。该组织甚至将斯里兰卡北部和东部的讲泰米尔语的穆斯林作为他们的攻击目标。
尽管团结阵线一直努力保护僧伽罗人的特权，对政府的不满却一直滋生。对大众来说，通货膨胀和粮食短缺抵消了医疗保健和免费教育方面取得的重大成果。1971年，罗哈娜·维杰韦拉领导的人民解放阵线发动了一场武装起义来推翻团结阵线政府，尽管罗哈娜自称是「现代布尔什维克」，他仍然表现出他僧伽罗至上主义一面。他把泰米尔裔的种植园工人称为是印度扩张主义的工具。而许多僧伽罗人也支持这一起义，不过更多是因为他们失业和贫困的问题并没有因为僧伽罗至上的政策而解决。
在团结阵线宣布紧急状态后，只得到僧伽罗人支持的起义很快失败。但是，起义的失败没有扭转团结阵线的颓势。1977年，朱尼厄斯·理查德·贾亚瓦尔德纳领导的统一国民党重夺政权。随后，贾亚瓦尔德纳利用多数席次为自己量身制定了一部新宪法，把自己变成了大权独揽的总统。
僧伽罗至上主义在贾亚瓦尔德纳任内愈演愈烈。大选一个月后，对泰米尔人的大屠杀再次席卷了全国。1979年，他推动的《反恐怖主义法》造成了对数千名泰米尔人的酷刑、强迫失踪和法外处决。1981年，一场由政府推波助澜的暴乱在贾夫纳爆发。暴乱引发了强奸、抢劫与纵火，参与者甚至点燃了一座公共图书馆，95000本书籍和古代手稿就此灰飞烟灭。暴乱随后扩展到斯里兰卡东南部和山区，成千上万的泰米尔人被洗劫之后再被扫地出门。随后1983年的大屠杀最终点燃了猛虎组织与政府军长达26年的内战。
除了一贯的僧伽罗至上主义，贾亚瓦尔德纳任内最灾难性的「成就」莫过于其新自由主义的自由化计划和他不加掩饰的独裁主义。20世纪80年代，斯里兰卡农业和工业消费品的生产受到廉价进口品的冲击，而进口奢侈品加剧了外汇的流失。由于贾亚瓦尔德纳推动的免税政策，移民工人的汇款、茶叶出口、旅游业和新的外国投资都无法填补这一缺口。斯里兰卡不得不依赖外债生存，这正是点燃当今经济危机的深层次原因。
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权，贾亚瓦尔德纳镇压了所有反对他的声音。他成立的敢死队参与了对泰米尔人的屠杀，又与警察勾结谋杀反对派领导人、法官、工会干部与罢工的工人。1987年，罗哈娜发动了第二次武装起义，并于1989年被镇压，罗哈娜本人也被处决。敢死队经常绑架贾亚瓦尔德纳和他的继任者拉纳辛哈·普雷马达萨的反对者，在折磨他们之后再将他们杀害。现任总理拉尼尔·维克勒马辛哈在此期间一直是政府成员，而现任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当时则是一名军队指挥官。他们都涉嫌参与了对泰米尔人和僧伽罗人的大规模谋杀。
自那时起，斯里兰卡政治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对总统职权的限制。这一目标从未彻底实现，因为法院裁定宪法修正案需要以议会以三分之二的票数和全民公投中的绝对多数同意才能通过。但是，温和改革偶尔会通过。在1994年到2005年任职总统的钱德里卡·班达拉奈克·库马拉通加任内，斯里兰卡通过了一项宪法修正案，取消了总统单方面任命选举委员会和最高法院成员的权力。但这一民主进程被继任的马欣达·拉贾帕克萨打断。在他任内，政府支持的敢死队再次对不同意见者展开了袭击。在他的推动下，另外一项宪法修正案废除了总统只能连任一次的限制。
在他任内，内战终于结束。根据统计，共计四万名泰米尔平民在内战中丧生。尽管联合国强调对战争中发生的罪行进行独立调查十分重要，马欣达·拉贾帕克萨以「反帝国主义」的姿态强硬拒绝了这一要求。尽管许多选民因此将他视为英雄，他的执政满意度仍随着进一步增加的外债数额而迅速降低。
他和他的兄弟——时任国防部长的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把目光投向了穆斯林。他们希望用新的替罪羊来挽救他们的政治生涯。他们资助极右的佛教僧侣团体来攻击穆斯林，同时在国营媒体上大肆炒作伊斯兰恐惧症。有趣的是，他们还暗中资助伊斯兰武装分子与猛虎组织作战。尽管政府自己的情报也显示这些伊斯兰武装分子早已被原教旨主义者同化，他们仍然领着斯里兰卡政府的工资。
由于裙带关系丑闻和腐败，马欣达·拉贾帕克萨在僧伽罗人那里也变得不受欢迎起来。2015年，许多人把票投给了前自由党领袖迈特里帕拉·西里塞纳和拉尼尔·维克勒马辛哈临时拼凑起来的善治联盟，马欣达·拉贾帕克萨输掉了总统选举。新上台的善治联盟一度削弱了总统权力，并再度恢复了连任限制。
但是，善治联盟很快垮台。对这个脆弱的联盟的最后一击是2019年复活节发生的一连串恐怖袭击，269人因此丧生。调查指出，恐怖袭击正是拉贾帕克萨所资助的伊斯兰武装分子所为。尽管主谋扎赫兰·哈希姆公开宣称自己效忠恐怖组织「伊斯兰国」，仍然忠诚于拉贾帕克萨的政府官员仍然保护了这些武装分子并持续向他们支付工资。
令人惊讶的是，拉贾帕克萨从中受益。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以「维护国家安全」的口号赢得了2019年的总统大选，他的家族所掌握的新政党斯里兰卡人民阵线也因此赢得了议会多数席次并再次废除了总统的连任限制。上任以后，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把包括马欣达·拉贾帕克萨在内的家族成员都纳入了他的内阁之中。
此时，斯里兰卡经济已经深陷于510亿美元的外债之中。这些外债很大程度上是由一些虚有其表的基建项目和无休止的资金抽逃所导致的。而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推动的减税政策让经济更不可持续。尽管面对着农民的强力抗议，政府还是一意孤行地在一夜之间禁止了化肥的使用，农产品的产量大幅下降。随着外汇储备的耗尽，进出口经济崩溃，失业率和通胀率飙升，全国停电，人们为了购买食物排起了长龙。
除了非常富有的人以外，经济危机冲击了每一个人。工人失业，农民陷入危机，渔民没有燃料出海捕鱼，仍然有工作的人所领到的工资购买力越来越弱。2022年3月初，不同族裔、不同年龄的人自发地走上街头，他们高喊「拉贾帕克萨下台」，要求民主改革、政府下台。
政府最初对这些抗议不屑一顾。直到3月底，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在科伦坡的住所附近发生了一起更激烈的示威活动，政府方才如梦初醒。警方出动了水炮车、发射了催泪瓦斯、逮捕了数十人。随后，政府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禁止使用社交媒体与实施宵禁。事实证明，这种强硬回应不仅无法消灭抗议，反而使抗议向全国范围蔓延。总统随后采取了怀柔策略，但抗议活动仍然持续。
4月9日，抗议者占领了科伦坡总统秘书处对面的加勒菲斯绿地，并把这里命名为「GotaGoGama」。1000多个工会随后加入了抗议行列，并在随后举行了四十年来斯里兰卡的第一次全国总罢工，要求政府下台。一个月后，亲政府人士开始暴力袭击抗议活动。但是，抗议者的抵抗挫败了这种亲政府的暴力。担任总理的马欣达·拉贾帕克萨被迫下台，安全部队不得不持枪将他从住所撤出。
随着来自国内外的压力增大，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任命了统一国民党领袖拉尼尔·维克勒马辛哈担任总理。尽管受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喜欢，维克勒马辛哈在抗议群众那里并不受欢迎。他提出的宪法修正案被认为是对示威者的背叛，因此，当他邀请青年团体参加议会讨论时，没有团体响应他的邀请。
目前，示威者中大多数仅仅要求拉贾帕克萨下台，但民主改革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大。示威者将有机会推动更广泛的政治改革进程，将权力下放给地方政府。示威也为解决经济危机提供了可能。左翼经济学家一直主张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外对斯里兰卡的债务进行独立的公共审计。他们提出，斯里兰卡应该只进口食品等必需品，并建立一个公共分配系统，同时鼓励合作社，维护公共事业和公共服务的公共所有权。
更重要的是，据报道，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一起庆祝新年，各种宗教在斋月一起开斋。同时，斯里兰卡南部的人们第一次公开悼念内战中丧生的泰米尔人。尽管拉贾帕克萨试图激化民族和宗教紧张关系，但GotaGoGama的现状反而证明这种紧张关系正在缓和。
1990年代，当我为我所撰写《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一书进行采访时，我常常惊叹于大多数的泰米尔和穆斯林难民都没有种族仇恨。我听过太多泰米尔人的僧伽罗朋友、邻居、同事甚至陌生人帮助泰米尔人的故事。当然，我也遇见过僧伽罗人的偏见，但这种偏见并非天生。当经验与偏见相矛盾时，人们往往更愿意重新审视自己的偏见，这正是GotaGoGama正在发生的故事。也许，如果斯里兰卡支离破碎的左翼能够重新展开团结不同族裔的努力，当前的危机将开创一个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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