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相信,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已有整整一年。一年前,我们依然未能相信战争会以这样的方式突然降临。然而,战争不期而遇,改变了全世界。一年后,我们希望用接下来的一系列报道将我们的视线转回乌克兰,用更多元的视角审视这场战争,也审视乌克兰和俄罗斯。自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俄军不惜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在八十天内不间断炮轰马里乌波尔。最终,2022年5月,俄军占领了这座港口城市。占领之后,他们迅速为这座城市打上烙印,这是长达一年的战争中最血腥也最令人震惊的故事,我们的一周年回顾就从马里乌波尔开始。本文发表于2月23日的《卫报》,由于文章较长,我们分两期刊出。点击阅读上期

文 | Shaun Walker, Isobel Koshiw, Pjotr Sauer, Morten Risberg, Liz Cookman, Luke Harding

占领马里乌波尔以后,俄罗斯下令圣彼得堡和哈巴洛夫斯克对口援助马里乌波尔的「重建」工作,并派出了数十名官员前往马里乌波尔。10月,俄罗斯独立媒体《内幕》获得了一份由俄罗斯建设部门制作的精美文件。该份文件展示了俄罗斯对马里乌波尔的「重建计划」。该计划预料未来十年马里乌波尔人口会显著增长,但没有指出这些人来自哪里。

为了重建,俄罗斯招募了数千名中亚劳工来到马里乌波尔。24岁的阿卜杜罗来自塔吉克斯坦,是一名木匠、12月中旬,他与其他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坦劳工从莫斯科坐长途巴士前往马里乌波尔。他们住在半毁的大学宿舍里,长时间工作翻新各种建筑物。听到他在马里乌波尔的工作被乌克兰政府视为侵略时,他感到很惊讶。「我们被告知这座城市属于俄罗斯,仅此而已」,相较而言,她更担心俄罗斯拖欠原本承诺的丰厚报酬。

俄罗斯的新闻公告中充斥着幸福的居民收到新建公寓钥匙的故事,但是,马里乌波尔仍未恢复正常。

在老城区,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座落在一个向下延伸到亚速海边的斜坡上,每面墙上都有弹孔。75岁的安吉拉住在这里。在围城期间,她和34个邻居蜗居在这个街区的地下室。现在,只有她还留在马里乌波尔。她开始照顾起整个街区的流浪猫狗。

安吉拉和她照顾的一只流浪猫,Photo by Morten Risberg

她原本住在顶楼的公寓中。现在,这个公寓没有窗户,屋顶不停地漏水。厨房墙上的弹痕显示出,当她站在厨房时,有狙击手向她开了一枪。她奇迹般地幸免于难,只有脚后跟擦伤了。由于房子无法居住,她仍然住在地下室,临时的床上铺着豹纹毯子,门口仍然挂着闪烁的圣诞灯。她回忆起战前的马里乌波尔,「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经济状况良好。或许有一天他会恢复往日荣光,但我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

俄罗斯化与亲俄派

伴随重建工程而来的是快速的俄罗斯化。乌克兰的痕迹被迅速抹去,欢迎游客来到马里乌波尔的大标志被涂上了象征俄罗斯国旗的红、白、蓝三色。街道和广场恢复了苏联时期的名字,无处不在的Z字符广告牌将俄军描述为解放者。电视上只有俄语频道,互联网屏蔽了许多乌克兰网站。

被涂上俄罗斯国旗色的标志,前面有俄军士兵看守,Photo by Guardian

许多历史痕迹被抹去了。俄罗斯占领者摧毁了原来位于马里乌波尔的大饥荒纪念碑。在城市的另一部分,他们竖立了一座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纪念碑。圣彼得堡州长说,涅夫斯基捍卫了中世纪的罗斯,「抵御了来自俄罗斯今天正在战斗的相同国家的敌人」。11月4日是俄罗斯的民族统一日,普京将马里乌波尔描述为一座俄罗斯古城。他说,18世纪初彼得大帝在这里建立了第一支海军舰队。马里乌波尔大学历史学教授瓦季姆·科罗布卡说,「普京对历史的说法荒谬得可笑」。

马里乌波尔的教师被迫教授俄罗斯指定的课程。这个课程对乌克兰的主权和历史提出质疑。一些教师被派往罗斯托夫或莫斯科的学校进行重新培训。俄罗斯教育部长谢尔盖·克拉夫佐夫表示,乌克兰的教育「必须得到纠正」。俄罗斯政府在马里乌波尔全市到处开设办公室发放护照,由于领取养老金或注册公司都需要俄罗斯护照,数千人在那里排队。对俄罗斯人来说,马里乌波尔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俄罗斯人。

被围起来的马里乌波尔剧院废墟,Photo by Pavel Klimov / Reuters

马里乌波尔一直有许多亲俄派。不过,随着2014年基辅政府的投资改善了当地人的生活后,亲俄的人数逐渐稀少,只剩下一些死忠派将最近几个月的苦难都归咎于乌克兰。科罗布卡回忆,围城期间他躲藏的地下室里就有邻居称马里乌波尔的乌克兰军队都是「纳粹」。他们还坚信,俄罗斯军队永远不会炮轰居民区。

既然俄罗斯已经掌握了马里乌波尔,亲俄派也变得扬眉吐气起来。加入亲俄队伍的还有机会主义者,现年52岁的马里乌波尔市议会前发言人安德烈·基尔就是其中之一。入侵前,他在采访中描述了自己对乌克兰的热爱,还将俄罗斯描述为乌克兰的主要「敌人」。现在,他是亲俄报纸《马里乌波尔之声》的一员。在采访中,他说「人们看到了俄罗斯带来的巨大机会,多亏了俄罗斯,这座城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

现年24岁的达莉亚在夏天逃离了马里乌波尔。当她于1月为了家人回到马里乌波尔时,她发现许多人开始对俄罗斯赞不绝口。「他们对俄罗斯提供的帮助心存感激,却忘记俄罗斯就是这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但她很快学会了如何辨识一个人的政治观点。「你只能向你信任的人表达你的意见,不然任何小事都会泄露你的立场。」

离散

走在这座生活了数年的城市,达莉亚感到十分陌生。到处都是俄罗斯的宣传海报、用油漆涂抹的Z字符和所谓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的旗帜。当然,偶尔她也能看到写着「荣光归于乌克兰」的涂鸦或者一张写着「马里乌波尔属于乌克兰」的海报。或者,涂鸦只是单纯写着一个「i」,乌克兰语里的马里乌波尔比俄语中的马里乌波尔多一个i。这是一种表达抵抗的速记,或许也是城市中渴望乌克兰回归的人的一点希望。达莉亚走过去看着涂鸦,笑了笑,「我们无能为力」。

开往马里乌波尔的车上贴着Z字符,Photo by Sergei Ilnitsky/EPA

11月,乌克兰夺回了被俄罗斯占领的赫尔松。这重新点燃了许多人的希望,他们相信乌克兰可以尽快解放马里乌波尔。目前,瓦季姆·博伊琴科带着原来的市政府团队流亡在基辅。当被问到如何看待许多人对他在开战前就逃离马里乌波尔感到愤怒时,他看起来有些激动。他说,「只有在不受威胁的地方他才有能力安排疏散工作。」

马里乌波尔大学也暂时迁往了基辅,在那里翻新了一栋建筑并计划在9月重新开学。校长米科拉·特罗费缅科说,只有10%的教职员工留在了马里乌波尔并同意为俄罗斯控制的马里乌波尔大学工作。他说,「接下来他们都将面临聆讯」。这和乌克兰警察部队做的事情相同,他们正在监视马里乌波尔的新闻和社交媒体发文,列出与俄罗斯人合作的名单。一旦乌克兰夺回马里乌波尔,他们就将正式起诉这些人叛国。和其他被俄罗斯占领的地方一样,在马里乌波尔这也是一个困难且情绪化的问题。为了生存而合作与叛国的界线在哪里?随着俄罗斯统治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个问题也变得越来越难以回答。

而在离开马里乌波尔的人中,许多人已经决心在乌克兰夺回这里之前不回马里乌波尔,另外一些人更觉得,无论乌克兰是否收复,返回马里乌波尔对他们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大约有35万人离开了马里乌波尔,其中一些去了俄罗斯,还有一些逃去了乌克兰西部。还有许多人流亡在其他国家,试图用工作掩盖自己曾目睹和经历的一切。

出生于马里乌波尔的心理学家卡特琳娜·舒赫在战争伊始逃往了华沙。现在,她正试图帮助从马里乌波尔来的人。在一个互助小组里,参与小组的女性互相谈论她们的感受,练习呼吸。有时候,整个小组都在哭泣。卡特琳娜说,这是一个好兆头,这证明人们现在感到足够安全,所以她们可以尽情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卡特琳娜拥抱来自乌克兰的孩子,Photo by Anna Liminowicz / The Guardian

她告诉小组成员,她们所经历的一切将永远伴随甚至改变她们,但她们可以判断它如何影响她们。「人们需要时间来适应,她们既要处理已经发生的事情,又要研究现在如何生活。」对许多年纪较大的难民来说,可能永远无法返回马里乌波尔让她们精神崩溃。卡特琳娜总是用自己的经历来安慰她们。「我出生在马里乌波尔,我在那里生活。现在,我失去了我的一切,所以我理解她们的感受。」

卡特琳娜建议她们不要订阅关于马里乌波尔的Telegram频道,也不要查看任何马里乌波尔的新闻。她说,这些东西只会让你感到愤怒和无能为力。但她承认,她自己也时常查看这些东西。家的吸引力太大了。但是,她看到的已经和她印象中的马里乌波尔大相径庭。即使乌克兰真的夺回这里,痛苦和创伤也将在这座城市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你知道,你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已经消失了。」

(责任编辑:新不莱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