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Cathy Young
俄乌战争再度引发了一种常见的对「新乌克兰」(译注:即2014年后的乌克兰)的指控。这种指控说,乌克兰绝对不是一个陷入困境的亲西方的自由民主追求者,而是法西斯分子和纳粹的庇护所。这种指控以前主要是由极左派提出的。《卫报》的著名坦克党(tankie)舍马斯·米尔恩、《国家》杂志的历史学家斯蒂芬·科恩、《沙龙》杂志的麦克斯·布卢门塔尔和他们的同道中人不断提出:2014年,基辅的独立广场革命推翻了乌克兰亲莫斯科的政府,俄罗斯则借机吞并了克里米亚,并赞助了乌克兰东部的分离主义武装。
这次,热衷于兜售这个谎言的变成了反鹰派主义者苏赫拉布·阿赫马里。2月15日,他在《美国保守派》的专栏中发表了题为《全球主义自由主义者们更愿意忽视的纳粹》。这个指控的主要对象是一个小小的媒体翻车时刻,一些新闻报道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勇敢的乌克兰奶奶参与抵抗俄罗斯入侵者,却没想到她参加的训练是亚速团提供的。
亚速团最初是一支与新纳粹有关的志愿民兵组织,他们的徽章看起来很像德国党卫军的闪电标志,现在则变成了乌克兰国民卫队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一些有关这位奶奶的视频片段中,我们的确看到有成员的制服上出现了这种徽章。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位名叫瓦伦蒂娜·康斯坦丁诺夫斯卡娅79岁的女士支持新纳粹;或许她只是和许多乌克兰人一样响应号召参加有关战争的志愿者培训。

阿赫马里有些偏执地认为,美国和英国媒体对网络侦探们(其实是极左派记者马克·艾姆斯和艾伦·马特)所揭露的乌克兰当局与新纳粹有关的报道「保持沉默」。事实上,在阿赫马里文章发表前一天,Vice刊登了一篇名为《为什么这位手持AK-47的乌克兰奶奶会接受新纳粹分子的训练》的文章。
与阿赫马里不同,Vice记者马修·高尔特对这个故事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分析,并指出如今乌克兰局势中几乎称得上超现实的复杂性:「由于担心俄罗斯的军事行动升级,成千上万的普通公民正在乌克兰寻求最基本的军事训练,这是事实。亚速营是一个有着公开的新纳粹成员的极右翼组织,与乌克兰国民卫队有关,这也是事实。……乌克兰的冲突很复杂,它正处在十几种不同的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利益的交点之上。」有意思的是,阿赫马里这些批评家对俄罗斯的法西斯主义和反犹太主义讨巧地保持了沉默。
当然,无论多么矛盾,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这支源头上与新纳粹有关的部队目前正为保卫由犹太总统泽连斯基领导的乌克兰政府而战。阿赫马里同样没有提到这点。
真实存在的新纳粹分子
亲西方的自由主义和带着极端和丑陋的极右分子的民族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正是现代乌克兰政治的一大特点。与2004年发生的橙色革命一样,2014年的广场革命支持乌克兰融入自由民主的欧洲,也支持乌克兰相对于俄罗斯的独立性。引发这场抗议的直接原因就是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拒绝签署他早前认同的与欧盟的贸易协议。
抗议中夹杂着极右的言论,例如声名狼藉的极右翼戴安娜·卡姆柳克2013年11月在一次公开活动中宣读了一首反犹和白人至上主义的诗作。不过,犹太裔的俄罗斯记者,同时也是欧亚犹太人大会董事的维亚切斯拉夫·利哈乔夫2014年2月写道,「激进的民族主义者约占广场抗议者的百分之一」;他还提到,卡姆柳克的言论受到了参与者的广泛批评;参与抗议活动的就有许多知名的犹太人,例如世界犹太人大会的副主席约瑟夫·齐塞尔斯;抗议活动中也包括许多犹太宗教或文化形式。
在亚努科维奇倒台后,一些同情抗议的观察家就对参与到抗议中的极右翼分子感到警惕。他们的观察对象包括武装团体右翼地带、亚速营以及极端民族主义政党自由联盟。右翼地带和自由联盟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毕竟自由联盟在乌克兰议会中只获得了一个席位,而且他们对新政府有着明显的敌意。但是亚速营被改组为了乌克兰国民卫队的一个特殊单位。包括著名的极右翼研究者安东·谢霍夫佐夫在内的许多专家认为亚速营正努力「去政治化」,其极右翼的成员转向了国家军团党。不过Bellingcat的调查记者奥列克西·库兹缅科坚决反对这种说法,并认为今天的亚速营与国家军团党之间有着许多关联。而两边都同意的是,乌克兰的确有极右翼极端主义的问题,而乌克兰政府常常视而不见。
更深层次上,这或许跟它未能处理其民族主义的黑暗面有关。例如斯捷潘·班杰拉这位乌克兰民族解放运动的英雄,实际上是纳粹合作者,在许多针对犹太人和其他群体(如波兰人和俄罗斯人)的暴行中扮演了重要角色。2004年的橙色革命后上台的亲西方领导人把他奉为乌克兰英雄,今天的基辅还有一条斯捷潘·班杰拉大道。他的粉丝接受了一种神话,把他塑造成受到苏联和纳粹迫害的对犹太人友好的诽谤受害者,但这种否认很难说是正确的,极端主义也就在这种阴影下蓬勃发展。
毫无疑问,如果我们在一个理性的世界,这些事情都将让阿赫马里反思他们的民族主义。不过如果我们在一个理性的世界里,我们也就不会有这样主题的对话了。
乌克兰的民主与俄罗斯的法西斯分子
必须指出的是,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在任何意义上,2014年以后的乌克兰政府都不应该被视为亲纳粹的法西斯政府。毕竟,如果乌克兰一直像这些诋毁者所说的那样是由一个「新纳粹军政府」所管理,那可能这是历史上第一个由犹太人执政并由犹太社区大力支持的纳粹军政府。同时也必须指出的是,没有什么比来自俄罗斯的异常真实且持续的军事威胁更能壮大乌克兰极右翼。亚速团在目前的危机之前不断扩张,正是因为他们被视为打击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的亲俄分离主义武装的有效力量。
这就要说到另外一个讽刺的问题,那就是顿涅茨克「共和国」和卢甘斯克「共和国」也一直吸引着俄罗斯极端民族主义者和彻头彻尾的新法西斯分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顿涅茨克发动独立起义的帕维尔·尤列维奇·古巴列夫。2014年3月后,他短暂地宣布自己是「人民总督」并把俄罗斯国旗挂上了政府大楼。早年的照片显示,古巴列夫穿着激进组织俄罗斯民族团结的制服,而这个组织的徽章跟纳粹党徽很相似。这个组织的领导人亚历山大·巴尔卡绍夫跟顿涅茨克的分离武装保持着密切联系,并发誓要帮助他们打击「邪恶的基辅军政府」。

当古巴列夫被捕后,乌克兰国家安全局公布了他们截获的Skype通话视频。在通话中,他和他的妻子叶卡捷琳娜·古巴列娃接受了更有名的法西斯分子,欧亚运动的创始人亚历山大·杜金的指示。杜金彼时正公开呼吁对「杂种种族」进行「种族灭绝」,并认为这些「杂种种族」取代了乌克兰的斯拉夫人。(关于杜金的思想可参考此篇)

分离主义武装的其他主要人物也并不干净。比如又名巴贝的亚历山大·莫扎耶夫,他是被称为「狼百人团」的俄罗斯哥萨克民兵的领导人之一。在一份视频中,巴贝说,哥萨克人的目的是摧毁「在世界各地煽动混乱」压迫「我们普通的东正教基督徒」的「犹太共济会」。(译注:这是一个知名的极右翼狗哨阴谋论。极右翼常用「犹太人组成的共济会在幕后掌握了全世界」来挑动反犹太主义的活动,最著名也最惨烈的例子就是被希特勒列入课本的《锡安长老会纪要》,这本伪造的出版物在20世纪上叶的反犹浪潮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2014年5月至8月任职「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理的亚历山大·博罗代是著名的国家安全官员,长期混迹于极端民族主义圈子。此外他还是流媒体频道Den-TV的共同创始人、编辑委员会成员和定期主持人。这个频道的另一个共同创始人,同时也是博罗代的长期伙伴的亚力山大·安德烈耶维奇·普罗哈诺夫则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反犹太主义者。顺带一提,博罗代现在回到了俄罗斯,成了俄罗斯国家杜马的一个议员。
谢霍夫佐夫2014年就曾指出,许多街头海报、传单、网络帖子甚至集会上的讲话,都在攻击基辅的新政府利用乌克兰维护富裕犹太人利益,又或者干脆把2014年的广场抗议描述为「犹太复国主义政变」。考虑到这些人物在乌东分离主义武装中的重要地位,克林姆林宫的宣传叙事将乌克兰描述成新纳粹的巢穴和它支持的乌东分离主义运动中频繁出现的激烈反犹言论并不冲突。

甚至克林姆林宫本身也会在对乌克兰的心理战中使用犹太人的概念。去年10月,俄罗斯现任安全委员会副主席梅德韦杰夫发表了一篇令人厌恶的攻击性言论,认为与乌克兰政府的谈判毫无意义,因为其成员软弱、贪婪、腐败,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没有稳定国家和民族根基的废物。文章中最长最肮脏的部分要数攻击泽连斯基是一个有「特殊民族性」的人,说他出于政治原因「基本上拒绝了自己的身份」,还把他比为在纳粹党卫军中求职的犹太人。
「文明世界」的立场应该是什么?
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声称2014年之后的乌克兰是完美的,甚至不会说它是一个起码有效的自由民主国家。困扰一个新生民主政府的那些常规困难因为俄罗斯的混合战变得更加复杂,而这也可能成为镇压被视为外国颠覆工具的国内活动或媒体的危险借口。在对美国外交政策持尖锐批评的理查德·哈娜妮娅最近的一篇专栏中,哈娜妮娅非常高兴地提到自由之家给予了乌克兰「部分自由」的评价,它的分数甚至低于被普遍视为民主倒退的匈牙利。不过,一个有意义的衡量标准是应该是一个国家的同期分数的比较。匈牙利的得分比2017年下降了7分,但乌克兰自2015年以来增加了24分。
几乎不可能为新纳粹分子辩护的乌克兰犹太记者维塔利·波特尼科夫在2月15日赞扬拜登对普京严厉警告的视频中指出,「美国和文明世界的其他国家不仅仅是在保卫乌克兰,他们是在保卫文明本身,抵抗一个以公民为代价使自己致富,将自己的国家变成一片没有前途的荒地,且正在试图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邻国的恶人领导下的无耻攻击。在俄乌冲突的情况下,文明世界别无选择。」
有人或许会反驳说,这种支持效果有限,因为美国不会冒着核战争的风险向乌克兰部署军队。也有人会讥讽说,在2022年还将领先的工业民主国家视为「文明世界」的说法好听点是古板而天真,说难听点就是偏执。不过,我倒宁愿接受波特尼科夫对文明与自由的信念,也不愿像阿赫马里那样玩世不恭地用新纳粹标签来玷污一个正受邻国威胁而陷入困境的民主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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