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日,苏联解体30年后,自苏联时期就一直存在的俄罗斯人权组织纪念人权中心(Правозащитный центр «Мемориал»)因违反《外国代理人法》(Иностранный агент)被莫斯科法院勒令解散。在前一天,俄罗斯最高法院以相同的理由解散了中心的核心架构纪念国际历史、教育、人权和慈善协会。(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е историко-просветительское, правозащитное и благотворительное общество «Мемориал»)欧洲人权法院(ECtHR)已经根据其法庭规则第39条,要求俄罗斯暂停这两项判决的执行,以待欧洲人权法院应当事人的要求审查这两个判决是否违反欧洲人权公约(European Convention on Human Rights),俄罗斯是该公约的缔约国。

这是一个注定的判决,在判决前,律师已向媒体指出,「很明显俄罗斯将采取行动关闭纪念人权中心。」

纪念是一个人权组织、纪念馆及一个国际网络共同使用的名字,在俄罗斯、乌克兰、比利时、德国、法国、意大利与捷克均有纪念组织。其中部分组织专注于历史和教育工作,另一部分组织关注相关的人权问题。他们围绕俄罗斯的纪念国际协会建立起来,并由国际纪念委员会负责其协调工作,并共享一些共同的目标,这些目标订立在他们共同的宪章之中。

国际纪念委员会所有的会员组织,© International Memorial

1987年,苏联著名的原子物理学家、苏联氢弹之父、1975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安德烈·德米特里耶维奇·萨哈罗夫(Андре́й Дми́триевич Са́харов)在俄罗斯科学院中央经济与数学所(Центральный экономико-математический институт РАН)大厅举行的文人议政俱乐部的会议上提议建立这一组织,并出任首任主席。这一组织成立的初衷,是纪念自斯大林著名的大清洗以来的受害者们。

1988年,该组织进行了首次集会以悼念被镇压的受害者们。在萨哈罗夫于1989年12月24日逝世以后,该组织得以在苏联合法注册。其后,该组织的重要工作是梳理历史档案、整理苏联侵犯人权的资料、追查受害者的下落。

正如许多国家的白色恐怖史一样,许多受害者的后代对自己的祖先所知不多。这既是源于受害者家庭出于自我保护的避之不谈,很多时候也来自于公布资料的严重匮乏。许多亲属在询问受害者下落时,都被告知「他们不在这所监狱」。截至2021年,许多受害者的处刑及埋葬地点仍然是国家机密。根据2014年由俄罗斯总统直接领导的保护国家机密委员会的指令,这些档案的保密期限已经被延长至2044年。对许多受害者亲属来说,纪念的工作十分重要。因为这一工作重现了受害者的一生,令他们在亲友的世界中,不再是一个无端消失而被遗忘的人。而对纪念来说,通过写出几百万个受害者的故事,这些曾被埋葬的历史重新被出土,这有助于俄罗斯不再重蹈覆彻。

也正是基于此,纪念的另一项工作就是监察当地的人权状况,记录被拘捕的政治犯,纪念人权中心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起来。其最为人知的贡献,就是记录车臣战争时期战争双方对人权的侵犯。为格罗兹尼纪念工作的纳塔利娅·埃斯蒂米洛娃(Наталья Хусаиновна Эстемирова)更因此在车臣被枪杀,年仅51岁。

俄罗斯著名的索洛维基茨石上埃斯蒂米洛娃的照片,© Handbook for collector

只是,纪念的工作越来越不见容于普京的视线。

普京自然不是共产主义者,今年10月在俄罗斯举行的瓦尔代国际俱乐部(Valdai Discussion Club)年会上,普京就提到「(过去)对旧价值的毁灭,对传统价值的毁灭,对宗教的毁灭,对人际关系之间的破坏,包括对家庭的否定,甚至鼓励人们去检举自己的亲人,所有这些匪夷所思的做法,都是以进步的名义下进行的。……俄罗斯早就在几十年前已经抛弃的马列教条,竟然今天在许多西方社会里又出现了。」(After the 1917 Revolution the Bolsheviks relying on the dogmas of Marx and Engels, also said that they would change existing ways and customs, and not just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nes, but the very notion of human morality and the foundation of a healthy society.……Looking at what is happening in a number of estern countries, we are amazed to see the domestic practice which we fortunately have left in the distant past.)但过去苏联的历史片段,正被普京为他的「俄罗斯主义」添砖加瓦。

去年6月,在俄罗斯疫情仍然十分严重之时,普京不顾反对举行了二战胜利75周年的纪念阅兵。对普京来说,除了稍后举行的修宪公投拉票以外,坚持举行阅兵的核心理由,是完成其「大俄罗斯历史」的重塑。

在新修订的俄罗斯宪法中,有一条对俄罗斯历史与现在的表述:「俄罗斯联邦,团结于其千年历史,维护其祖先的记忆,祖先给予我们理念、对上帝的信仰以及俄罗斯国家的持续发展,联邦承认这个由历史形成的个体。」对许多俄罗斯人来说,莫斯科是「第三个罗马」。这是俄罗斯的「爱国主义」的重要构成,即俄罗斯是最能继承基督文化的欧洲国家,在世界上有特殊使命,而这一使命可追溯到许多世纪以前。

对普京与许多支持他的俄罗斯人而言,苏联解体的混乱使得俄罗斯地位一落千丈,叶利钦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又使得俄罗斯国内混乱不堪。经历这一「屈辱」时期,俄罗斯人迫切需要重新「回到世界」。普京的出现带给了他们希望,而普京靠石油收入重振俄罗斯之后,就成功将俄罗斯的敌人定义为外国势力、国内分裂分子以及所有可能令俄罗斯混乱的人。许多观察家都指出,普京对这种民族主义的看法已不仅是为己所用而已。相反,他自己也越来越沉浸于这种民族的光荣感之中。而这种光荣感,就需要以历史来「证明」俄罗斯在历史上一贯强大而成功。

因此,在普京主导的叙述中,俄罗斯历史上的各种时期,都必须为这个论点提出论据。沙皇1812年击败拿破仑是俄罗斯民族的成功,击败纳粹德国同样是俄罗斯民族的成功。由各个加盟国的工人阶级写就的苏联的历史,就此被简化为俄罗斯人(主导)的俄罗斯辉煌史。于是,普京拒绝了纪念十月革命的活动,却大肆举行纪念「卫国战争」胜利的阅兵,还鼓励历史学者为这段历史不断补充细节。

纪念的大部分工作,恰好不断冲击着这段光荣的历史。

纪念最核心的工作——通过官方档案来整理传播苏联镇压人民的历史冲着普京认定的伟大领袖斯大林而来,光是这一点对普京来说已是不可容忍。而纪念还不断发掘着二战中苏联军队的黑暗面,如1940年波兰发生的卡廷惨案。该惨案中有21768人被有组织地大屠杀,其后经解密的苏联档案证实,这一事件由苏联制造。这些黑暗面更加强烈地破坏普京用以充实其「大俄罗斯历史」的「伟大的卫国战争」的论述,因此更不能为普京所接受。

过去数年,该组织不断因各种原因被俄罗斯当局处以罚款。终于,当局抓住了机会。因为工作人员的疏忽,早前被俄罗斯当局认定为「外国代理人」的纪念在报送政府的部分文件上漏掉了一些细节,因此俄罗斯总检察长对纪念及纪念人权中心提起了诉讼,要求法院依《外国代理人法》解散该组织。不过,副总检察长阿列克谢·扎菲雅罗夫(Разинкин Анатолий Вячеславович )在法庭上则不加掩饰地指控纪念「扭曲历史记忆、虚伪地将苏联描述为一个恐怖国家、诋毁了对二战的记忆。」

俄罗斯最高法院宣判现场,© 路透社

代表纪念出庭的莫斯科市律师协会主席团主席亨利·列兹尼克(Резник, Генри Маркович)对记者说,这让他想到了30年代苏联的表演审判。在30年代著名的「莫斯科大审」(Московские процессы)中,布哈林(Никола́й Ива́нович Буха́рин)、加米涅夫(Лев Бори́сович Ка́менев)等布尔什维克早期的重要领导人都被依苏联刑法58条判处极刑,其后他们都先后被苏联最高法院平反昭雪。

11月18日,戈尔巴乔夫和刚荣获本年度诺贝尔和平奖的记者德米特里·穆拉托夫(Дмитрий Андреевич Муратов)联合发表声明,呼吁检察官撤回诉讼。他们说,「纪念馆的长期活动始终旨在恢复历史正义,保留对数十万在镇压期间死伤的人的记忆,并防止这种情况在现在和将来发生。继续它的工作符合社会和俄罗斯国家的利益。」此外,有127000名俄罗斯人联署支持该组织继续存在。只是,这些支持并未阻止国家机器碾压一切的脚步。

埃斯蒂米洛娃的女儿在回应判决时提到了她的母亲,「我母亲总是说,没有比这更糟的了。事实证明,它可以有。」历史的笔锋,最擅嘲弄,而且铁石心肠,从不留情。只是,笔锋遇到高墙,仍然不堪一击。

或许我们都忘了,人类与强权的斗争, 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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